01 最近忙着的事
七月一日开始,直到昨天,我都忙着接待日本客户。说实话,每次跟他们接触,都会生出很多感慨来。这种感慨,还有这个月份发生的那段曾让我们痛到现在的历史,让我感情变得复杂。
很久以前,大概是八九年前,也是七月份,而且是七月七日那天,也是接待日本客户。作为工厂品质部的头,在接待重要客户时,是不能缺席的。但那天,我在会议室里面越待,就越痛苦,最后,还是借口有紧急的事情要处理,走了。
再后来,我换了公司。这家公司,做日本人的产品更多,因此,我跟日本人打交道的机会也更多了。虽然在感情上,我一直觉得别别扭扭的。但在工作的合作中,跟他们接触越多,我就越佩服他们。他们每次来,从不在中午出去吃大餐,只在会议室要个快餐就解决了。问题无论大小,不讨论个水落石出,决不罢休。他们总是问不完的“为什么?”“为什么?”……还总是拿个计算器,算啊算啊,把你提供的每个数字,算得体无完肤。又总是在白板上写啊写啊,把每个问题梳理得清清楚楚,完成日期和负责人写得明明白白……
到吃晚饭的时候了,问题还没有谈完?对不起,请继续,一直谈,谈到地天昏地暗,谈到饥肠辘辘,谈到鸡鸣狗叫。OK了?OK!好,散会。出门一看,都已经是第二天了。不是一次如此,是N年来,次次如此。
因此,每次这些小日本一走,我就一边整理资料,一边在那里感慨:再这样发展下去,咱的这些做事样样都差不多的兄弟姐妹们,如何跟这个弹丸之地的小鬼子们竞争?!
02 我对日本产品的心路历程
我早年其实是个典型的反日小愤青,对于国人提出的“抵制日货”的口号,100%支持。曾几何时,大约是八九年前,我买的第一个手机,就是国产的。原因无他,盖此手机乃中国公司产也。虽然新手机一个月便往维修店里送了三次,但我愿意,因为我是个爱国者。我坚决不买索尼的手机。
但随着时间的推移,我的观念逐渐发生了变化,选择产品和消费品的立场,从100%支持国产,变成了更多的考虑“性价比”,至于出身何处已经不重要了。毕竟我的银子有限,实际点对生活有好处。
促使我观念如此转变的原因,还有一个,就是我所在的工厂,是一个非常国际化的公司,一直给日本、美国、法国、德国、马来西亚等国的公司供货。相对而言,日本公司最难打交道,但也最好打交道。
所谓难,是因为它要求最苛刻。跟美国人谈,你说性能没问题?OK,请提交一份报告。至于外观瑕疵,好说。但如果你跟日本人谈,你说性能没问题?对不起,我要测试。你说外观没问题?对不起,我要测试。而后,你就等,等啊等,等了两三个月,都快崩溃了,准备放弃的时候,他的报告来了,厚厚一大叠,每个问题,一张图片,一段详细描述,一个结论。90个外观瑕疵,21个合格的,69个不合格的,合格的理由是啥啥啥,不合格的理由是啥啥啥。
所谓好打交道,也正在于此。如果你有问题问,或者有分歧要谈,他永远向你敞开,不厌其烦,一次次确认,一次次讨论,直到双方都明白。如果不能接受,就反反复复跟你讲,我为什么不接受,我接受了会有什么问题,我如果漏给我的客户有什么后果,我的客户如果再漏给我的客户有什么后果。如果是中国公司,一句话噎死你:“老子说什么就是什么,老子要啥便是啥,照着执行就是了,丫哪来这么多毛病!”
以此种态度制造出的产品,和凡事都差不多态度造出来的产品,你会选择买哪个?
03 我从日本公司学会了三方共赢
在美国鬼子整出来的那些理论横行中国之后,中国的公司多多少少知道了些控制成本、团队协作、互利共赢的概念。但说实话,那著名的ISO9000确实不错,在中国公司里一推行,都变成了空洞的理论和苍白的程序文件。
而对所谓实事求是、三方共赢的概念,我却是在跟日本鬼子的接触中,一点一滴学习到的。
几年前,我应对日本一家公司审核,有个细节让我感慨良多:其中一个工序,我没设检验员。理由是,它本身就是防呆的,没有漏不良品的机会。他们中国分公司审的时候,认为不管怎样,按照ISO9000的要求,一定要确认检查,就必须设人。到小日本审的时候,则一定要去现场看看。看完后说,OK,确实防呆,不需要多设人了。
跟日本另一家著名公司打交道的时候,学到了更多东西。比如,它的情报共通化(也就是情报共享的意思):一接到订单,还没有向供应商下单之前,供应商就能同步看到这些信息,开始备料了。还比如,它的共同车理念:部分供应商供货很少,但要送,成本却很高,很难赢利,或者赢利很低。他们给出的解决方案是,厂家把运输成本计算出来,按一定比例从价格中扣除,由他们派车,每天按固定的时间、固定的路线来拉,为厂家省人,省成本,同时,也给自己省成本。
跟后来一家日本公司打交道时,则学到了实践版的JIT(精益生产)。有一段时间,我们正加大检验力度,在增加检验员时,他们来访厂。心里嘀咕,小鬼子们又要弄什么新花样要来折腾我们了?不成想,他们竟然是专门来培训我们的。培训完后,给每个受训人员颁了合格证,还发了授权证明和章,说:以后,你们就是我司的品质代表,所有出货,只要你们盖章,就等于是我们验货合格。收货后,我们将不再进行进料检查,也不入仓库,直接上线生产。但是,如果你们盖章的产品总不良率超过××个ppm(百万分之一)的时候,贵司就得暂停供货,进行整改,盖章的人也需要重新接受培训。
我对日本公司印象最深的,则是他们对待供应商的态度,真做到了“不抛弃,不放弃”。他们从不会轻易放弃供应商,更不会轻易更换供应商。供货过程中,良品率低,他们会派人支援,帮助工厂改善。交期有问题,也会派人,跟工厂详细探讨,一个工序一个工序计算,甚至于一个动作一个动作测算,优化作业,提升效率。凡此种种,都贯穿一个理念:改善。改善!改善!改善!这是他们永远的口头禅。
04 爱国观念的转变
我的爱国观念彻底转变,大约在02年前后。
因为跟日本公司接触越深入,我越发现,他们身上有很多值得我们学的东西。加之那段时间,我读了不少关于自由主义的文章,感触更深刻。虽然到现在,我还不大明白自由主义是个什么东东,但我的爱国观念,却因此而转变了。我不再是那个见日本人就想扁的小愤青,也不再是见日本车就想扔砖头的伪爱国青年。我不再觉得非黑即白,不再认为骂日本人就爱国,不骂日本人就不爱国。我再也不转标题是“是中国人的就转发”之类的邮件。
特别是01年底,赵薇军旗装事件爆发以后,我思考了很多,不再像以前一样,盲目在bbs上骂人。后来,我终于还是忍不住,写了一篇名为《裙子、戏子与裸照——三看赵薇军旗事件》的时事述评,第一次冷静地表达了我的看法。这篇东东,有人赞,有人辩,但更多的是辱骂。在短短不到一周的时间里,我的邮箱被各种辱骂邮件塞爆,更有甚者,还发来带病毒的邮件攻击我……使我对所谓爱国青年有了更深入的了解。
在这里,有必要重述这段故事,给大家一点简单的概念。2001年12月3日,赵薇穿一件图形类似于日本军旗的照片在《时装》杂志刊出。当天,有人率先在bbs上发难,指赵薇穿的是日本军旗,并言其为汉奸,丢中国人的脸。旋即,江苏一家媒体宣布封杀赵薇。同时,还有人合成赵薇裸照,四处散播。一时之间,各大论坛上人潮汹涌,各路人马大肆讨伐赵薇。赵薇军旗事件,瞬间被炒热。其后时间不久,也就是 12月28日,赵薇在湖南卫视演播现场被人殴打,并被泄愤者当头泼上了秽物。于是略略降温的赵薇事件,再度升温,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。
在《三看》这篇文中,我表达了这样的观点:
一,穿什么样的衣服,是个人的自由。当然,这种自由必须遵守法律的规范以及道德的底线。赵薇所穿并没有触犯法律的规定,所以并不存在法律方面的问题,她至多也就是在道德的方面受到谴责——她穿的时装伤害了中国人民的感情。但我认为,真正该负起责任的人,应该是杂志社和设计师。
二,泼粪事件,是个懦弱男人的一次做戏,他不过是一个演技不怎样的戏子而已。让人遗憾的是,台下看戏并大声喊好的人,竟然有很多人是被奉为中国精英人物的知识分子。我引用了鲁迅的一段话:“但这普遍的做戏,却比真的做戏还要坏。真的做戏,是只有一时;戏子做完戏,也就恢复为平常状态的。杨小楼做《单刀赴会》,梅兰芳做《黛玉葬花》,只有在戏台上的时候是关云长,是林黛玉,下台就成了普通人,所以并没有大弊。倘使他们扮演一回之后,就永远提着青龙偃月刀或锄头,以关老爷,林妹妹自命,怪声怪气,唱来唱去,那就实在只好算是发热昏了。”
三,捏造裸照,是犯法的。媒体一方面似乎在努力作公正报道状,但其实其公正并不公正。公正是冰山之一角,下面的炒作和明知是假也要发便是发酵剂。正是他们的煽风点火,才使得赵薇事件树欲静而风不止,雨未来而风满楼。
05 安静的六年
写了《三看》之后,我便渐渐淡出bbs,不再到处瞎抡砖头了。到现在,大约六年的时光了,我都不大上网,多数时候呆在工厂里,日出上班,日落吃饭,晚上加班。虽然最近写的博客多点,但论坛确乎是不大去了。
我觉得,与其在bbs上争论那些无聊的事浪费青春,还不如在工厂里做几个好产品来得实在。与其没事干到处宣扬抵制这货那货,这电影那电视,还不如向日本美国多出口几个高质量的螺丝钉,让他们造宇宙飞船的时候,都缺不了咱们!
实际上,我不仅是这样想的,也是努力这样去做的。
我做的行业,属于电子业。我做的产品,叫FPC(软性电路板),是PCB(印制电路板)中的一种。我国虽然PCB产量和产值居世界第一,但高端产品,却80%出自日本。这也是在生产制造业方面,我们跟他们的差距。
要缩小这种差距,不是仅仅喊口号就行,而要付诸行动。要付诸行动,你就得忍受工厂里的琐碎和寂寞。
在工厂越久,我越发觉,我们缺乏一种习惯,一种凡事都做好的习惯;我们缺乏一种精神,一种将凡事都做好的精神;我们更加缺乏的,是强烈的责任心。我们喜欢凡事差不多就算了,所以很多人是标准的“差不多”先生;我们崇尚中庸之道,所以凡事我们不求最好,但求不是最差就行了,有时候甚至会变得“不为最先,不耻最后”。
而要做好产品,要改变的,恰恰是这些。不管过程多简单,操作多简单,都要确保做到最好。把最简单的做好了,才有可能去做那些复杂工序和卓越的产品。而要追求做到最好,现成的、最见效的工具和方法,还就是小日本鬼子提出和总结出的那些方法,诸如QCC啦、QC七工具啦、5S啦、JIT啦(由美国人命名,却是由丰田的案例里总结出来的)等等。
06 还是不喜欢日本人
虽然在制造业方面我遇到的日本人和公司,让我觉得收获和感悟良多,但内心深处,我还是不喜欢日本人。
首先,是他们对于侵华史的篡改和歪曲。无论产品多好,不能取代道德,也不代表反思。德国可以反思,日本不能。我常常想,却总也搞不明白,为何日本人能在产品制造方面实事求是,斤斤计较,一丝不苟,却不肯这样认真检讨历史。
其次,我不喜欢日本人的伪善,他们总是表里不一。印象中,那些在工作场合彬彬有礼、谦恭有加的日本人,一出公司,就变得放浪形骸。很多时候,一提起日本人,我的第一直觉,就是电视里色迷迷拿着女人内裤的猥琐男。
第三,我不喜欢日本人的变态。近几年来,传媒愈加发达,能接触到的国外的电影碟越来越多。我看美国人的作品,觉得现在的美国,就像中国曾经的汉唐,在他们的经济、文化和日常生活里,都透着强悍、霸气与大气,以及那种因为自信乃至自负,才透出来的率性与幽默。但看日本人的作品,总觉得他们的细致和细腻在生活中其实很变态。是的,是变态。当我看到某日剧中,男主角为了追女主角,去翻垃圾,找到女主角用过的卫生巾的时候,差点没有呕出来。
第四,我不喜欢日本人的小家子气与处心积虑。尚记得,改革开放之初,中国引进外资,率先进入中国的是日本,中国给予了很多优惠政策。但他们给我们的是什么呢?是二手的生产线,过时的设备。中国从一开始,就变成了日本制造业梯级转移的一块阵地。在赚到大把钱后,却又率先逃离中国大陆。而且,在日本较好的技术引入中国的过程中,他们总是给你东少一点,西少一点。例如南玻,当初引入日本造玻璃的技术的时候,日本收了钱,技术输出时,却故意漏掉最关键的一个工序,南玻去看,他们就将这道工序藏在桌子下。例如富士,当年与汕头公元进行胶卷项目的合作,公元厂以40亿元的巨资从富士引进设备,1993年前后,公元发生经营危机,连广东的副省长都出面,亲自带队去日本富士请求帮忙,但富士高层却闭门不见。
……
是的,我不喜欢日本人,一点都不。理由,还可以讲出一箩筐来。
07 我们真需要抵制日货吗?
我对日本的人和事但感受和看法都讲过了,最后讲讲我关于抵制日货的看法。
我觉得,顾客选择产品,是他的事,他用着好还是不好,花钱多还是少,自然心里有数。故意放着好的不要,非要用次的,一定不正常。而且,我觉得,拿自己的血汗钱,去买烂的产品,维持制造烂产品的企业生存,等于变相谋杀这家公司。还不如让它有危机感,积极竞争,说不定能够练好内功,从此成了武林高手呢?比如远大中央空调,比如南玻,起步的时候,日本在这个领域里都已经领先世界了,但他们的产品还是超越了日本。
而对日货,现在真需要全面抵制,都不用了吗?
我看未必。
《南方周末》上一组关于日本的专题里,有这样一组数字:“中国生产汽车部件的机床,年平均工作时间为3500小时,只有日本的机床能保证连续5年性能不变。没有日本的机床,中国的汽车产业将难以运行。”除了我们知道的汽车之外,“钢铁、纤维等日本的大宗产品隐藏在无数中国建筑之中,日本的化学制品无处不在,而日本的医疗器械则几乎是每一家中国医院的必备品。从日本对华政府开发援助(ODA)角度来说,一个彻底的日货抵制者甚至无法使用京九铁路、北京地铁和首都国际机场。”
井出敬二说,“任何一个牌子的手机,无论是中国的、瑞典的、美国的还是韩国的,都有日本零件。”换句话说,如果要彻底抵制日货,你就不要用手机了。
除了产品,就连很多词,都是日本的舶来品。比如“手机”,比如“历史问题”中的那个“历史”,皆来自日语。还比如,很多公司喜欢用的那句爱国语,“产业报国”,它来自日本松下电器公司。
所以,我的看法是,从感情上,无论咱们喜欢日本也好,讨厌也好,都无关紧要,重要的是,我们要知道自己欠缺什么,需要加强什么,然后努力去做。我们做强我们擅长的产品,使用日本比我们强的产品,创新他们没有的产品,形成互补。也可以联合开发,发挥各自的优势。而其中,最要不得的方法,是把精力和精神浪费在喊口号上。
1983年11月胡耀邦在日本众众议院发表演讲时说过一句话,很独到:
“眼光放长,达人达观。”
(此文是在线完成,早上完成一半,晚上完成一半。小媳妇看后,嫌太罗嗦,亲自操刀,从6000字中干掉300字,并更改错别字若干,理通病句若干。在此对谢小媳妇表示感谢。)